人山餐廳/忽忽




我媽在我國二時開了家人山餐廳,在松江路中華日報後面。前幾年認識的網友中居然有我們家餐廳的常客。例如名記范立達剛進中華日報當菜鳥記者時,就曾在我家搭過一年的伙。所以有一次見面,他搖著頭對我說:齁那個豆芽海帶湯!一副白頭宮女不勝唏噓狀。

我認為我家最好吃的菜是豆乾肉絲。豆乾切得細細,入口滑嫩。一般豆乾炒起來都很硬,有點豆子腥。但我家有一道簡單的處理,就把豆乾肉絲變成閃亮大明星。有個客人老遠從美國飛回來,特別要吃這道菜。吃了兩口後,筷子放下,愁雲慘霧地跟我媽媽說:老闆娘這不是妳炒的對不對?我媽媽只好親自下廚炒一盤給他吃。 住在美國的有一天,我在超市買菜,赫然一個中年男人,站在我面前不肯走,手指著我,一臉很執著的:妳妳妳… 妳半天。我被他催眠了,傻望著他,等他下文。好不容意他蹦出四個字:豆乾肉絲。

還有一次我路過香港,剛好朋友的舞台劇要演出,臨時抓我寫兩段獨白,其中一段寫的就是豆乾肉絲。當然暗寫的是愛情。演出的時候我去看,沒想到演員是導演關錦鵬,聽他緩緩地,以不太標準的國語唸出那段獨白,我開心的,心裡投下了一顆小石子般蕩漾了好久。那時候我們好迷阿關的胭脂扣。沒事一票人半夜跑到西環,就是電影場景附近,滿街大叫"如花""如花"!那些香港朋友,白天挺壓抑的,難得看到他們這麼放縱開心。可見我們對胭脂扣的崇拜。當然我的瘋瘋癲癲不算什麼。大家早都習慣了。

我相信自己的瘋勁兒是早期憂鬱碾過的痕跡。於是就有了"不在乎"。不在乎其實是掩飾自己的太在乎。我在乎自己,在乎愛,在乎家人和朋友,在乎純粹的生活品質,我在乎甚至堅持要吃到好吃的麻辣鍋,可惜在L.A.的那幾年實在找不到合我口味的,只好打越洋電話回家問清大小細節後,自己動手做。不過做麻辣鍋底真是件麻煩的事情,十幾道手續,過程起碼三個鐘頭以上。最後還要拜託朋友幫忙一起吃,因為人多吃麻辣鍋才好吃。對於吃麻辣鍋這件事,我大概是最願意付出最不厭其煩的吧!

食譜一

豆乾肉絲

材料:土黃色方乾,一片剖三再切絲,6-8塊切好,泡冷水。
肉絲取豆乾的1/3 份量。泡點醬油,加一點太白粉備用,不醃也沒關係。
辣椒視能力而下,蔥花切3/4碗,油熱後辣椒先下,油爆辣椒香,下肉絲,肉色轉白再下豆乾,有點水沒關係,快炒後 (不要太過攪拌豆乾會爛) 後加醬油,鹹淡請自行斟酌,加蔥花,翻炒兩下,再勾芡。湯汁恰恰滿過豆乾,湯汁收了後就可以上菜了。

這菜有三訣:油不要捨不得放,火要大,動作快。

◎豆乾泡過冷水不但去腥更滑嫰順口。
◎可以用芹菜,韭菜或大頭菜代
◎有空的話辣椒籽兒摘掉,切成辣椒絲,就更好吃了。

人山是高陽取的名,我媽跟他老婆好姨合夥的。她們倆真是絕配:好吃、好請客、好算命。常常趁著下午休息的時間跑到某某山上去算命,把店丟給我一個人。當然師傅都是在的。當時還兼賣火鍋,有一回她們去宜蘭找一個濟公,直到八點半才回來,已經滿屋子鬧哄哄全是人啦,一半的客人吃的是火鍋。吃火鍋客人很輕鬆,我卻忙昏了:要用機器切肉、做鍋底、加白菜、豆腐、青蒜、番茄、點菜、送菜。總之我七手八腳已經做了八桌的火鍋,好幾桌都買單走人了。

事後我媽和好姨陪了三天的笑臉,因為我臉臭臭地說:喂!妳們這些大人太沒責任感了吧。不過心裡暗爽好久。我想,這樣的餐廳長大,多少總有被訓練到吧。

我十幾歲便在店裡打工賺零用錢,中午忙起來一個鐘頭有100個客人,常常是嘩啦一下洪水般地湧進。一坐十桌八桌,妳得記得誰點了什麼菜,誰先誰後,隨時盯廚房出菜。有些客人對端錯菜這事反應很激烈的,好像跟自尊名節有關似的臉紅脖子粗。不過來我們家的客人都蠻可愛,有些人常見面也都混熟了,再熟一點,就會自己動手添湯添飯跟自助餐大食堂似的,省了不少人工。

我最佩服我媽媽的一點是,她能把最壞最挑剔的客人,變成最好的客人,活生生的一個例子,便是教我紫微斗數的老師。她原是我們家的客人,嘴巴又刁又壞,硬是被我媽馴地服服貼貼到後來變成朋友,其實她沒大我幾歲,不過太喜歡我媽的為人了,自動跑去她那一國,硬要當我的長輩就對了。

從唸小學開始,我和我弟就喜歡帶同學回家吃飯。開了餐廳以後,我們仍照帶不誤。而我媽媽從來都是眉開眼笑的請客,這點她真的很大方。然則請客這事到了我弟當兵,我進了電視台,劇場以後就越來越誇張了;我們姊弟倆都是斜門外道的朋友一堆,可我媽媽,對待每一個我們的朋友都客客氣氣,管他是大明星還是小兄弟。所以我那些朋友多喜歡我媽媽呀!尤甚羨慕我跟我母親的關係,什麼玩笑話都能講,正經事兒也能商量,既親密又開放。

我母親這一生命運多舛,但她能夠坦然地接受,適時調整修正自我,實在因她開朗自在的好個性使然。她有很多優點是我從小就感受到的,例如說話替人設想,不輕易動氣:往往在節骨眼上幾句話,便能讓人知難而退,還得回過頭來感謝她。母親的講話技巧與精準堪稱天賦,連我爸爸這個罵人博士都拿她沒輒兒,事實上她常替我爸爸打圓場,當年她們才新婚,我爸特喜歡帶著年輕美麗的妻子出門炫耀,據我媽媽回憶道,這些文人常常在明華書局,或林海音,蔣碧薇家裡聚會;大家都很喜歡她這個來自大稻埕的小姑娘,喜歡拉著她的手跟她說話。我媽常一邊說著說著,一邊瞄到我爸爸又要跟何凡抬起槓來,趕緊過去找個事情打岔掉;雖然那時候她才 20出頭,已經是這麼錦心繡口,人情練達。到了30出頭她當了餐廳老闆娘後,這些才能自然派上用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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