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神州」憶往 /林保淳

前幾日與保淳師道賀生辰,順道提起神州詩社的事,不料保淳師原來曾為詩社成員,與溫瑞安、黃昏星等人亦曾往來。從他的文裡,可以看到當年溫瑞安的飛揚跋扈,其恃才傲物的狂傲,日後不免招忌。

保淳師以為,當年詩社都是年輕人,或許被情治單位一恐嚇,難免說出一些入套的"口供",未必是存心誣陷。誣陷之說太嚴重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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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神州」憶往      林保淳

中國啊我的歌
透過所有的牆
向您沉悲的低喚──溫瑞安〈山河錄.西藏〉



也許是異域僑居,久不聞中華禮樂,1973年夏天,一群對中華文化、中國文學充滿著熱愛與厚望的年輕人,遠從馬來西亞負笈東渡,來到了他們嚮往的文化原鄉──寶島台灣。
當年,大哥溫瑞安19歲,以翩翩舞(武)者的美妙身姿,舞動他的俠情,舞動他的夢想,舞出他的豪放與落寞;舞在寶島,舞在神州,舞在他虛擬的國度,舞在他澎湃的胸臆,以〈鑿痕〉這篇帶有點魔幻味道的象徵小說,一斧劈開了他們在台灣短短七年的坦蕩文學之路。神州坦蕩,青年血熱,「我便是長安裡那書生/握書成卷/握竹成簫/手搓一搓便燃亮一盞燈」 ,這盞燈,無疑為70年代台灣的文藝青年燃起了希望的火苗。

1975年,我剛滿20歲,違抝了父親盼我學醫從商的旨意,逃避了使我留級的蟹行英文與三角函數,遲迴著來到了台大中文系。我夢想不多,理想也不過是未來當個中學國文教師,沒讀過白先勇,更懵然於黃春明,文學於我何有哉?唯一差強人意的就是「作文」分數一向是手到擒來,以此,選擇了在古文、詩詞裡立命安身。我記誦著「師者,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」,吟詠著「大江東去,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」,以為這就是腳踏實地了;可是,當溫瑞安那柄巨斧,劃然而下,我連腳尖都還沒有站穩,一切都「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」了,我的心豁然開裂,深深的「鑿痕」,「斧斤鏘鏘,一夜間便枯藁了舊時的少年郎」 。這時,我才知道,什麼叫「文學」!

第一次遇見溫瑞安,只能以「驚魘」來形容。溫瑞安的「出場」,向來是聲勢驚人的。猶記那是樂蘅軍老師的「現代散文及習作」,課堂上原是座無虛席,但當溫瑞安率領著「神州」的一行人進入之後,他們各據一角,爭先恐後的向樂老師提問,口齒之流利、事理之清晰,彷彿間魏晉玄談之精采重現于茲,整個講堂上突然間空廓起來,幾乎只有裊裊的語音婉轉流蕩著。當時「不知先生何許人也」,更不知哪裡來的不速之客,同學們結舌瞠目,驚得整個人、整間教室都呆住了。對初出茅廬的我而言,溫瑞安是個「夢魘」,魘魔亂舞,過去我所知的文學世界都成了一場不合情理的夢。我心虛、內愧,惶惑難安,簡直覺得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來唸中文系。
溫瑞安是五短身材,但威勢沉穩,一站出來就會吸引眾人的目光;話語聲調鏗鏘,雲行水流,似是永不枯竭的泉流;難得的是豪爽而健邁、熱情而誠懇。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找上我的,那是1975年的耶誕節前後在金山的「長江第二次聚會」,僅僅短暫的兩天一夜行程,卻是我一生難忘的文學新體驗。
當天,「神州」的班底全員到齊了,俊爽瀟灑的溫瑞安、斯文精敏的黃昏星、裂口就是海嘯的周清嘯、木訥忠質的廖雁平、意氣飛揚的殷乘風,以及柔婉如花如月的方娥貞;另外我記得還有曲鳳還、李玄霜、林雲閣、林靄霞,十來個文藝青年,面對著浩瀚的一片碧海,以琅琅的詩聲,激漩著潮聲與海浪的聲音。
我們沒有休閒的雅致與幽情,規律的生活起居,按表操作,欣賞詩歌、討論文學,還要依題寫作。通常是一拿到題目,就急急忙忙找個僻靜的角落坐定,拈筆敷紙,開始絞動腦汁,一字一句都不敢輕易落筆,因為到時候要封緘名字,公開批判與討論。
討論的熱烈是理所當然的,而批判的無情與尖銳,則是可怕而傷人的。初學新詩,我套用了東坡的〈念奴嬌〉與張繼的〈楓橋夜泊〉,而自築自建的檣櫓,不消說是灰飛煙滅了,寒山寺的鐘聲更成了啞鈴。冷汗竄流了我全身肌膚,但熱血卻在我胸膛中澎湃著──時隔三十多年,我還能依稀感受到當時賁張的快意。從此,我自許為半個神州人,直到現在也是一樣。

溫瑞安於我,亦友亦師,他曾細細評析我那些見不得人的新詩,教我如何取舍意象、經營篇章,沒有他,我的文字大概現在還是處在「作文」的層次,難窺所謂文學或文藝的堂奧──這也是我對「神州」最深的眷戀。

但我不是溫瑞安的「兄弟」。

在家庭中,長兄向來是如父的。父親的威嚴、父親的觀點,甚至父親的一言一行,都是不容許冒犯、違逆或質疑的。在神州,溫瑞安是大哥,也是最威權的父親,以下依次序列,井然有條,像煞了《書劍恩仇錄》──這是後來入神州者的必讀書──中的「紅花會」,而且,入會之後,對兄弟是不可背異離棄的。「神州」對這點有異於一般文學性社團的堅持,最痛恨的就是「背叛」。先是殷乘風,再來是周清嘯,都曾因言語齟齬而導致向心力的離散。1978年,溫瑞安以「神州結義」為主幹,撰寫了《神州奇俠.蕭秋水系列》,社裡兄弟,一一化身為書中的英雄豪傑,奮力堅持的就是「義氣」二字。但到1980年的「為匪宣傳」事件發生後,神州內鬨,溫瑞安於此耿耿在懷,自《英雄好漢》以下,將一干叛社諸子,幾乎是指名道姓的口誅筆伐,意氣甚是激烈。
我是向來叛逆慣的了,不耐煩所有威權的拘限,所以不曾真的入會當神州的「兄弟」。我始終都還記得,當溫瑞安的《四大名捕會京師》出版之後,我稍持異議,就「慘遭」社裡成員「圍勦」的窘境。居然膽敢質疑「大哥」,當然也就當不了「兄弟」。
這對我來說,或許是更適當的,我心裡敬他為師,而以朋友相交往,讀他的詩、看他的小說,閒時攜帶點禮物去木柵的「試劍山莊」作個探訪,不即又不離,君子之交,其淡也如水。

1980年的無妄之災後,溫瑞安轉往香港開疆闢土,聲名漸起,儼然從白衣俠少一變而為錦衣「巨俠」了;我則自慚寫作天分才力不足,轉往學術研究發展,相逢無日,僅僅在《台灣武俠小說發展史》上闢了一個章節,評論他的武俠成就,算是小小的有所「交鋒」。

現在的溫瑞安,蹤跡如何?似乎很少有人可以直接聯繫或接觸。據聞他在香港、大陸,有許多的粉絲、應接不暇的演講與聚會。只不知,回首30多年前,如今的溫巨俠還記不記得,當初你寫進《四大名捕》裡的「無情」,臨老因風懷想,其實還是很多情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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