相見歡不歡?--談張愛玲《相見歡》

去年夏天相識的友人,今夏又來,約在植物園的餐廳喝咖啡,燦燦的陽光下聽她說著去年的話題,同樣的人物,同樣的場景,同樣的衝突與應對,同樣的沮喪與抱怨。該停頓的地方仍然停頓,該悵然問話時依然悵然...同行的另位友人像完全沒聽過似地熱情回應著,而我,則幾度悄悄打起呵欠。

想起張愛玲的《相見歡》,荀太太向伍太太說著幾個月前才說過的被一小兵釘梢的往事,一個忘了說過,一個忘了聽過,同樣情節再上演一次,不耐煩地依舊不耐煩,忍不住要唸叨的還是要唸叨,害得一旁苑梅『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』,『恨不得大叫一聲,又差點兒笑出聲來』,看兩位老太太忘得那麼徹底,不指望她們想起來,只好寄望另一位聽眾荀先生能記得這已說過的話題。聽自己妻子念念不忘年輕時被人釘梢的往事,會是怎樣的心情?張愛玲給予一個意味深長的答案:荀先生『面色有點不可測,有一點強烈的表情,而眼神不集中....他彆著的一口氣終於放了出來,打了個深長的呵欠,因為剛才是他太太說話,沒關係。』

我個人認為這一段是《相見歡》的「重頭戲」,但有批評者指為贅言,應該刪去。近來還看到顏擇雅女士寫的文(關於聽故事的故事),她認為《相見歡》是後設小說,是張愛玲的「夾縫文章」,意在探討小說的形式、寫作與閱讀。...雖然我也是挺祖師奶奶的,但對顏女士的說法,覺得很牽強。張愛玲自己在《惘然記》的自序裡提到,《色戒》、《相見歡》、《浮花浪蕊》是她『甘心一遍遍改寫這麼些年』(三十年),以張愛玲的性格而言,她是不會為了譏諷讀者"看不懂"而花三十年時間去安排這種伏筆,她沒有這種心機。張愛玲在《表姨細姨及其他》回覆林佩芬女士的批評,完全不見她有任何"後設"的動機,所以顏女士的解讀,顯得太過強制了。

黃錦樹也對顏擇雅的文章提出反面的看法(失落的震動),只是黃錦樹也認為《相見歡》最後這段可以刪去,這頗令我意外,難道真的是我太偏坦張愛玲嗎?

相對於張愛玲早年的濃彩重墨,好比《第一爐香》、好比《金鎖記》,《相見歡》實屬輕描淡寫,但在輕描淡寫中,卻又細緻地舖陳了每個人物內心的掙扎與渴望。張愛玲說他們心中都有一座小火山,的確是,她在筆下讓這幾座小火山冒冒煙。

故事中的細節太多,女人與女人之間的比較、疼惜、了解,窮親戚與闊親戚往來互動的尷尬,伍家母女有名無實的婚姻狀態,荀家夫婦的同床異夢;空有一肚子學貫中西才學的伍太太,在丈夫眼中卻是不擅家務不會應酬的醜太太;而漂亮的荀太太,能作酒席菜,卻聽不懂丈夫的笑話,年輕時的照片被丈夫弄丟了,紀念青春貌美年華的方式,唯有一再唸叨著曾被一個小兵釘梢;所有人物內在宇宙的荒涼,只能在無關痛癢的話題上「輕描淡寫」。

寫心理是張愛玲的擅長,我就不再多描敍。回到《相見歡》 的最後一段,菀梅聽到荀太太和伍太太再次聊到小兵釘梢的事而大吃一驚,一個忘了說過,一個忘了聽過,一模一樣的情節再上演一回。以張愛玲的精心,難道她只為了強調老人健忘?或如顏擇雅女士所說,是在指責讀者的"不用功"?

別忘了張愛玲除了擅長心理描敍外,她更擅長以蒼涼華麗的末世視野來鳥瞰戰亂時期的人間男女。

菀梅一直以旁觀者在故事中待著,但在最後一段,她突然發現,她似乎是唯一清醒的人,她說伍太太和荀太太『沒有希望了』,並不是說她們的人生絕望,而是說不指望她們能想起這事(小兵釘梢)已經說過聽過了,所以她寄望荀先生能記得...但荀先生未給予答案。

這是張愛玲式的重複,菀梅與丈夫新婚而異地,她才中學畢業,大抵才十八九歲,對人生許多人情世故都尚未懂得;而荀太太和伍太太在她面前上演了她的未來:她與新婚夫婿若能久別重逢,她便成了荀太太;丈夫若有童話中的公主愛上他,移情別戀,那麼她就成了伍太太。事實上我們都知,抗戰後沒隔幾年,鐵幕就拉上了,菀梅與新婚夫婿,註定了政治地緣的分離...原來政治地綠的分離,給予舊式婚姻中不睦家庭一些方便,但菀梅的 例子說出,感情和睦的家庭也禁不起政治地緣的分離.....

《相見歡》最後一段,菀梅是看到了未來的自己...也是張愛玲世紀末的視野:戰亂下除了忠君愛國,還有一些小老姓的愛恨情仇... 《相見歡》這段唸叨往事的情節,若是直接接上白先勇的《台北人》,是不是能喚起讀者的些微"震動"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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