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學日記--喪父之痛


Meggie 說她把我給她的舊日記,拍了照,作成書簽要送給我。那些都還是手寫的日記,給她的是copy本,原稿在我自己手上。婚前所有的日記,我只帶了這一本出來。它記載了我這一生中最黑暗的時期,也在我往後的黑暗時期,陪伴我走過來。
我的人生情調,彷彿在那時便已老去了。

◆ 農十月十一日   三   晴(卻熱不了我的心)

爸過世一星期了,仍然像在作夢一樣。前頁與此頁,只是翻過一張紙而已,卻翻過了爸爸的生死。

◆ 農十月十四日  六  雨

生命成長的本身,原來就是這麼具有強迫性,一任妳天真、無邪,到了沉重的時刻,統統要還出來。....人生生死無可奈何,現實虛偽、功利...這些事催毀了年少以來編織的所有美夢,它們逼我更認識人生,更認識人際,也更認識人。成長的條件與環境由不得人選擇,遇上了,只有任憑鞭笞。

◆ 農 十月十五日  日  雨(一如不能停止的眼淚)

怎麼四周都顯得亂哄哄?立委競選的傳單滿天飛,學校要期中考,爸爸要出殯,一切都讓我覺憂心忡忡。那個快樂的、無憂的我不見了,今世間恐怕再也回不來,找不著了。

回家,小妹一個人在家,我居然帶她去看電影。在戲院的黑暗裡,我們都沒說話。遽失親人的苦痛,我們只能躲在黑暗裡哭泣,在家裡不能哭,不能讓媽媽更傷心。

我心裡有一股強烈卻不敢承認的虧欠,我陪爸爸的時間太少了。住在外面六七年,沒錢時候才想到要回家,老爸從來不表達情緒,以致我以為他不在乎。其實我知他常想念我,默默的...老爸,對不起,我沒想到你竟然沒等我畢業就走了,我原想畢業後可以好好陪你的..

爸二十日為媽媽買了生平第一個生日禮物,沒想到隔三天就出事了,這一切都是為了留下「最後」嗎?

◆ 農 十月十六日  日  雨(這雨不會停的)

振宏表哥看到我手臂上戴的孝,驚惶地問我怎回事。我想說,但任憑我怎麼用力,喉嚨都發不出聲音,他見我這樣,知道一定是大事,抱著我,說:妳怎麼都沒告訴我?我自己也措手不及啊!
孝,一塊小小的黑布,承載著深沉無人能分擔的悲痛..在這悲痛面前即使是愛情也化為灰燼...只怕現在任何人找我,我都會答應,我的心殘廢、麻痺,沒有感覺了,對人世間所有的情感都絕了望。

鼓起勇氣跟媽媽說,我不考研究所了。媽黯然未語。我沒有勇氣告訴她,我以後也不想結婚,我要永遠陪她。

爸爸出殯在即,我好害怕。能不能不參加?我害怕承受不起..安息聚會後,是不是一切都會結束?不會傷心了?

◆ 農 十月二十一日  六  雨(好大的風雨)

爸今天出殯,媽昨夜未眠。我們說許多從前家中的事,說到傷心處,媽嚎啕大哭。我在一旁也流淚。爸的一生實在太短,短到我來不及了解他,體會他,他便離我們而去了。

在停屍間看爸時,我心都碎了。我好心疼爸,想到他臨去前,都還為我們著想,不禁失聲而哭。
璧珠來,我忍不住倒在她懷裡,從小一起長大,她明白我的脆弱。

是Meggie司琴吧?我怎都想不起了?

在風雨中我們走進那個廳,上面掛滿了白布條,妱惠說有行政院、監察院的,有市政府的,好像還有一些立委,民意代表的,白白晃晃,我看不清上面的字...

坐在最前面,耳旁一直有聲音,但不知是什麼。我竟然沒有哭,只靜靜坐著。究竟發生什麼事,為什麼突然像重要人物一樣地坐在最醒目的位置?

◆ 農 十月二十四日  二  雨(有誰能叫這雨停呢?)

一個人從民生東路走到南京東路二段,又從南京東路坐公車到公館,沒有目的地在街頭遊走。只想一個人走著,走在鬧鬧哄哄的人群裡,我的悲傷才不會被看見。

像遊魂似地一直走一直走,卻仍無所逃於天地間,能走去那兒?或許可以出家,巷口的教堂住了一些修女,去求她們收留我吧。

◆ 農 十月二十五日  三  雨(不要再下了,爸在山上會冷)

考完試出了教室,傅在門口等我。我不知他為何等我,我沒說話便走了。他在身後跟著。
路上突然想起爸爸,一路哭泣著,這麼冷的天氣,又下著雨,爸一個人在山上,他一定很寂寞,我心疼他的寂寞。

走到宿舍門口,傅過來拍拍我:『考完試了,好好休息。我聽說妳都沒出房門,這樣不可以,妳爸不會想要看到妳這樣。』原來他想說這話,謝謝他,真的謝謝他!

◆ 農 十一月二日  三  微雨

了然於心的感覺原來可以這麼平靜。直須看盡落城花,始共春風容易別,看盡之後的容易別,原來這麼透徹。當對一切都不再有情,有惦念時,其實也是另一種開始。

生有時,死有時,死生一回便是歷練。能被人接受、擁有的,不是那份青澀,而是不斷歷練以後的圓熟。待人如此,出社會工作如此,愛情也是如此。不必希冀永遠清純,因為它終將被環境剥奪,但要注意替代清純的,是歷練後的圓熟,還是世俗化的虛偽。這兩者截然不同。正直的道路很難走,但我願意永遠行在其中。

主,我知一切祢要剥奪,求祢留下剥奪的手給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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註:父親在我大三升大四那年的暑假,因姑表哥即將出國讀書,到台中去幫他搬東西回台北。搬家公司貨車在高速公路上輪胎爆破,車子打轉翻滾,表哥與新婚妻子均受重傷,父親全身癱瘓,在醫院住了五個月,終告不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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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: 星辰 2006.4.22
花花,看完好沉重,好不忍心。雖然是過去的事了,還是感受得到妳的淒涼。難為妳了。

R: 2006.4.22
在經歷突如其來的傷痛和驚慌失措之後,如果有一段很長的時間讓人對現狀無可奈何,挫折、失望、絕望、期待奇蹟、再失望、再絕望、再期待奇蹟的循環就會在內心反復出現。每循環一次心頭就被剮一次,痛就深一層。

然而剮越深心就越清明,對經歷的體會就加深一層,生命的深度因而逐漸增加。這是上帝藉著往者對在世的人的教育,也是透過這經歷交給人的功課。曾有一位好朋友跟我說「這是在增加生命的厚度」,願與花兒及版上的朋友分享。

R: Meggie 2006.4.22

爸爸在銀行的電扶梯...摔倒了!
我接到電話,知道爸爸將坐上救護車,趕往醫院途中;我正走在馬路上,隨即招了計程車,只幾秒鐘喉嚨竟乾啞無聲,等我可以冷靜並且告知司機---國泰醫院急診室---司機叫我不要哭,他會趕快衝到那裡.

還好老爸雙眼活動,意識清楚,還能說話;
只是頭部須縫針---我一看到救護人員揭開老爸頭上急救止血的白手帕,赫然三條不淺的血印子,又腥又髒,劃過老爸光光的後腦勺;一股心酸,萬分心疼...爸啊!

爸說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怎麼都不記得了....這樣也好,只要他沒事,我不要他記得,不要他痛!
漫長的檢驗與等待,爸爸是鎮定靜躺的,我不斷地哄著老爸,不斷的在他耳邊說我們禱告神,我其實多麼害怕他會丟下我,悄悄然跟我說再見...

醫生看完腦斷層與心電圖的報告後,我們都放心許多,醫生囑咐不需住院,可以回家觀察休養...

R: flower 2006.4.23
To..Meggie..
以後別讓老爺子自己出去辦事了,印傭沒那麼細心,亦步亦趨。老人家禁不起摔!不過,沒事就好!

R: flower 2006.4.23
To..星辰..
謝謝。其實我早已沒事,那都過去了。雖然在抄寫的同時,潛在的心痛仍然又被喚了出來,但已經沒事了。


R: flower 2006.4.23
To..汨..
事過境遷就能用另一種眼光看待,身在其中時,是完全沒有理性思考能力的。
不過,有些事非得經過才能長智慧,生死的事如此,愛戀亦然...

R: flower 2006.4.23
一直都想為那段日子寫一篇文,但一直沒能下筆,因為不知從何說起。正好Meggie提到舊日記,於是乾脆"實況轉播",抽掉經過年日沉澱後的思維。

人生遇到的一些挫折,彷彿是一些限制和阻礙,但若將這些限制阻礙視為靈魂的山丘與海洋,它正好幫助我們調節靈魂的氣候。

在挫折中,有人也許一蹶不起,有人也許在情慾中放逐,但即使是自我毁滅都還是一種力量,一種與神與人抗爭的力量。

而我當時是連這樣的力量都沒有,像水波中的baby Moses一樣,不知要漂向何方。值得慶幸的是,正因完全失去力量,沒有抗爭,於是也與Moses一樣幸運,沒有被沖進污泥裡,反倒進入另一番平靜裡。

R: flower 2006.4.23
所以,怎能不寫日記呢?...^^
我們的日子每天都飛逝而去,僅憑記憶怎麼記錄每一刻的吉光片羽?
沒有寫日記習慣的朋友,要趕緊開始寫,不然以後忘光了,沒得回憶...

R: flower 2006.4.25
這裡有一篇是我在 2004年十月時寫的,當時本想寫完後貼在版上,但沒寫完便打住了,因為不敢深刻去回憶那種傷痛,以致只能像流水帳一樣地記錄當天的事件,而這樣的流水 帳,又不足以呈現一個大學還沒畢業的女學生面對生死衝擊,信仰與人生經驗短兵交接,過往的人生智慧因無力面對死亡以致全然破產的慘烈。

在2004年時,我仍沒有勇氣提及這事。因為它改變了我往後的人生觀與人生態度,而我不願這事成為一道尋及我深處的軌跡。

但父親出事之前的這件事,卻始終在我心裡不去,因這事,足以說明父女連心的靈犀相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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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4年10月

最近照鏡子時,覺得自己越來越像死去的父親了。

那年放暑假之前小說選的老師要我們交一篇紅樓夢的小論文。為了那篇論文,我買了好幾本相關書籍,每天抱著啃,啃到一個程度,把周遭的人事物都安上大觀園裡的愛恨嗔痴。

當我正在大觀園的愛恨嗔痴裡低迴不去,整天想著寶哥哥,林妹妹時,天上的神也許是嫉妒吧,竟伸出祂的教鞭,狠狠地把我從紅樓夢裡抽醒過來......

把論文交出去那天,是六月二十三日。

那天,姐姐知道我開始放假,約了下班後一起去電影,我高高興興地在所住的教會姊妹之家等她。

大約下午五點左右,我正洗著衣服,不知為什麼,有一股很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。我本想置之不理,但那種感覺讓我坐立難安。突然之間,站也不是,坐也不是。那種感覺不曾有過,彷彿山重水複地傾倒而來,擺脫也擺脫不了。

於是我心想是不是姐姐在路上出了事?我實在按捺不住,便跟同學借了單車,在住處附近的街道轉了又轉,又怕姐姐到了宿舍找不到我,來來回回轉了好幾趟。

大約六點半左右,姐姐出現眼前。看到她沒事,才鬆了一大口氣。但不安的感覺卻沒有退去,隱隱在心中翻騰著。

還是跟著姐姐看電影去,看完電影還逛了一下街。逛街時,那種沉甸甸的感覺依然存在,心裡頭那種慌,幾近害怕。但又找不到原因,只是慌著,心裡害怕著。

回到宿舍時,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。

人生有些鏡頭永遠不會因為時間而模糊。

才走到宿舍樓下,我住的那層樓的陽台,出現了幾個人頭,低聲叫著我的名字。我仰頭看她們,因為太暗看不清誰是誰,只記得在幾個深黑色的人頭上面,是藍紫色的天空,有著亮亮的星,和矇矓的月光 。

其中有一個聲音說:『花花,妳爸出事了,在台大醫院急診室,妳媽要妳們快去!』
我當時還不明白狀況,急診室?那是個什麼地方?

趕到醫院時,在急診處見到躺在病床上的父親,他因驚嚇,臉色泛著綠。
我拉著他的手問他:痛嗎?(好笨的問題)
他說:『跟工人說樓上還有兩箱書沒搬。』(他因受撞擊太烈,驚嚇過度,記憶還停留在出事之前的事。)

旁邊站著滿面羞愧的姑姑說:『大哥脊椎斷了。』

電視上的肥皂劇,不是經常演著,人聽到或遇到什麼重大消息會當場昏過去嗎?那不是虛構的,雖然我無法確知那些編劇是出於經驗或是諷刺,但在我自身身上,我是親身經驗。

看到父親變成那樣,很戲劇性地,我一轉身便暈過去了。

父親出車禍的時間,正是當天的下午四點多--我惶惶不安的源頭不是姐姐,而是父親。在那個當兒,在他身受生死大劫的同時,他對我最後的召喚。 

父親後來在醫院住了五個月,
在十一月的一個半夜裡過世。

R: lili 2006.4.26

花花,
看妳那段日子的日記,實在讓人非常不忍,連眼眶也泛著淚。

R: flower 2006.4.27
真不好意思..賺大家熱淚...
謝謝大家啦....^^

有朋友寫信給我,說被我這篇嚇好大一跳,因為不曾看我述及這麼私人的情感面,有點兒不知所措。

謝謝大家關心,我只是剛好有機會提到這件事,所以就索性多說了一點兒,但那種很傷心的感覺,這麼多年來已經被時間排譴開了。只是能把這事寫下來,我自己也得到一種解放。

R: Snoopy 2006.4.27
我見過妳父親...
是啊! 妳倒是愈來愈像他了...

近年來,我也覺我愈來愈像我老爸...

R: Snoopy 2006.4.28
妳一直都像妳爸啊!!...^^"

R: 輕雷 2006.4.28
妳好嗎,我是恩恩,好感人的文章喔

R: flower  2006.4.29
真的是恩恩啊??...
阿姨叫你來看的嗎??..

R: 恩恩 2006.4.30
沒阿,我自己想來看的

R: flower 2006.5.2
昨天朋友說他看了這一篇,覺得我進了兩大步。因為我終於勇於面對世人了..!!
(說得好像我以前都不敢見人....^^)

Comments

  1. 看到有粗心的網友問這篇在哪,於是自己就再把這篇看一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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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. 謝謝stone,我把連結放進那篇了。...^^
    (想不到這種文也有人追著看?)

    以前手寫的日記,我抄進電腦的不多,卻都是一些自己都不忍多看的痛苦。也許快樂的事畢竟還是會遺忘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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