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對照記看張愛玲的三個男人

人生也是這樣的吧，它有它的圖案，我們唯有臨摹。
------張愛玲

對照記是在 1994 出版的。記得在出版之前，皇冠就打足了廣告，這本相簿幾乎是在千呼萬喚之下姍姍出現。也許張愛玲有意為自己生命的本體留下一個愴然記號。在她過世之前（她於 1996 年逝世）沒有其它作品出現，於是這本相簿成了她今生最後的回顧。

在她最後的回顧裡，卻有一件很稀奇的事，她生命中的男人，在這本相簿裡，除了父親外，居然都缺席。我的推測是，這種有意的漠視反倒表顯出這些人物在張愛玲心裡有著另一種地位。對照記是張愛玲生命的盈虧縮脹，盈的，她清清亮亮地放在她的記憶；虧的，她淡淡隱隱地放在文字背後。沒能忘記，但總能不提。

父親的身影
父親的家，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…
父親的房間裡，永遠是下午，在那裡坐久了，便覺得沉下去，沉下去。

張愛玲出生在書香門第，算是貴族。本也有一個甜美的家， ” 花園洋房裡有狗，有花，有童話書， .. 有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“，但這一切，都因父親吸食鴉片，與母親離異，而失去了。

父親因為後來討了繼母，聽信繼母的話，不但把妹妹打了一頓，侵佔妹妹的財產，還把親生女兒張愛玲毒打且囚禁長達半年。這半年期間，張愛玲得了瘧疾，他沒有找人醫治或看望她，存心讓她病死。當時，張愛玲十七歲。在她死裡逃生後，第一個念頭便是要逃離這個家。逃離的過程，她在自己的小說“半生緣”裡，讓曼幀替她作了演出。

這樣的父親，在她年過七十，寫對照記時，還說“母親總叫我別怪他”。可見她心裡是怪他，恨他的。對照記裡，有幾張張愛玲母親的照片，但父親則只有童年時的照片。且還都是跟祖母或姑姑的合影。

她願意記得父親與她心中量身定作的那個家的淵源，卻不願想起親手把那個“美得頂顛”的家砸碎的父親。

▲樓下右邊第二個窗口，就是
當年張愛玲被父親囚禁的地方。

對照記裡，童年時的父親與祖母姑姑合影。

胡蘭成──卿本佳人，奈何作賊
見了他，她變得很低很低，低到塵埃裡，但她心裡是歡喜的，從塵埃裡開出花來。

一說到胡蘭成，這個好像是張愛玲一生中最愛的男人，張愛玲的生命彷彿也鬧熱了起來。我說好像，是因為胡蘭成一直有意把自己塑造成這種形像。

胡蘭成之所以廣為人知是因為他厚顏，張愛玲與他結婚時是二十四歲，在一起只有二三年光景。而他居然在自己七十歲時寫了一本 ” 今生今世 ” ，以他和張愛玲的戀情作號召。偏偏張愛玲身邊的人都沒出書，想了解張愛玲的事，只有透過胡蘭成寫的文章。因為張愛玲一生中，恐怕與他真的是最親近了。

胡蘭成當然有點才氣，可惜是個無行的文人。當漢奸的事就不提了，在與張愛玲短短的一年婚姻生活中，有了兩次外遇。對象分別是一個未滿 16 歲的小護士，一個是他朋友的繼母。

他因漢奸身份，被國民黨通緝，逃亡期間用的是張愛玲的錢。

離婚後，因張愛玲的名氣越來越大，（張最精彩的作品均於二十六歲以前完成），數度假藉各種名義想要找她，張愛玲都沒有回覆。在他們分離的最後一個晚上，胡送張愛玲上船，張愛玲站在船頭哭了許久。我想，那次的分離，胡蘭成便永遠走出了張愛玲的生命了。

只是沒有料到，胡蘭成到老還是沒改性子，他曾經跑到台灣，想得回一點名譽，但沒人理他。最後就想出利用張愛玲的名氣得點名聲。我很懷疑他書中的可信度，一個七十好幾的老人，回想二三十年前的短暫婚姻生活，會記得清嗎？何況他那麼多女人，在張愛玲之前還有兩段婚姻，說不定張冠李戴，全套到張愛玲身上。 關於這一段，亦舒小姐寫了一篇文章，很合我心，全文如下：

胡蘭成的下作--亦舒

我十分孤陋寡聞，根本沒聽過胡蘭成這名字，香港長大的人哪里知道這許多事，恐怕都覺得陌生。所以看過之後（指看過今生今世之後）覺得這胡某人不上路，張愛玲出了名，馬上就是他的老婆，書中滿滿的愛玲，肉麻下作不堪。這種感覺是讀者的感覺，張愛玲或是瀟灑的女性，與眾不同，不介意有人拿她當宣傳。

　　所謂丈夫，是照顧愛護撫養妻子的人，願意犧牲為妻子家庭共過一輩子的人，自問做不到這些，最好少自稱是人家的丈夫。

　胡某人與張愛玲在一起的時間前後只兩三年，張愛玲今年已經五十六歲，胡某於三十年後心血來潮，忽然出一本這樣的書，以張愛玲作標榜，不知道居心何在，讀者只覺得上路的男人絕不會自稱為“張愛玲的丈夫”。

　　女人頻頻說“我是某某的太太”，已經夠煩的，何況是這種男人，既然這門事是他一生中最光彩的事，埋在心底作個紀念又何不可。......張愛玲名氣大，即使現在出本書叫“我與張愛玲”銷路也還是好的。

　　胡某一方面把他與張氏的來龍去脈說了，一方面炫耀他同時的，過去的，之後的女人，不管三七二十一，都算是他的老婆，表示他娶過的不止張愛玲一女。算算日子，胡某現在七十多歲，那種感覺於是更加齷齪，完全是老而不死是為賊，使人欲嘔。

　近年來我的脾氣真是好得不得了，是以雜文更加淡而無味，一派呼之即來，揮之即去的樣子。可是這一次真動了氣，連帶非常厭惡半桶子水所謂寫作的人，連自己也討厭到極點，小說擱在那?是決寫不下去了。不管張愛玲本人的心思怎樣，勿理她是不是當時年少無知，反正如果她選的是一個原子物理學家，決不會有今天這種事。

　　罵得真好!!.. 對父親，張愛玲是是失望；對胡蘭成，應該是死心吧。對照記裡，完全沒有提到胡蘭成，文字或照片都沒有。還有什麼態度比這樣的有意漠視更強硬呢？這兩位曾經給過她切身且劇烈痛楚的男人，她有什麼法子能反擊呢？一個是她的父親，一個是她唯一的愛。只有在最後，用消極的手法作最強烈的抗議，不讓他的名字出現在她的書裡，不讓他再因她得意或被知道，即便胡蘭成早已不在人世。

賴雅－－美國丈夫
他不僅不夠溫柔體貼，且有些殘忍霸道，同她父親一樣損害了她的健康。－－夏志清

賴雅是張愛玲到美國再婚的丈夫。也是一位作家，沒有什麼名氣就是。司馬新先生的著作，說到他們在美國的婚姻生活是幸福美滿的，關於這點，我比較贊同夏志清先生的看法。夏先生以為，正好相反。張愛玲在美時，很得夏志清的欣賞和幫助，當時張愛玲為了籌賴雅的醫藥費而到處演講和兼課。

張愛玲嫁給賴雅，有說是為了經濟因素，有說是為了身份問題。我傾向是為了身份問題。當時以張愛玲的立場，她無處可以去了，美國幾乎是她唯一可以安身的。但這也不排除張愛玲與賴雅之間仍是有感情的，張愛玲可能因為父親對她不好的緣故，所以總想在年紀大的男人身上找回失去的父愛。

再者，她對愛情從不主動追求，但有人找上了，她也就被感動了。司馬新先生說她是關了門窗，忘了把鑰匙收起來。

夏志清先生提到賴雅曾經強迫張愛玲墮胎以致她後來不孕。他恨恨地說，張愛玲生命中的三個男人都對不住她。第一任丈夫傷了她的心，第二任丈夫?奪了她作母親的權利和樂趣，而且因為墮胎使她病得很重，傷了她的身。而且賴雅在婚前隱瞞了他曾多次中風的病情，使得婚後張愛玲只是在一連串張羅醫藥費的活動中打轉。

我猜測張愛玲與賴雅在一起時並不快樂。不快樂的原因無可考。對照記裡也沒有提到他。張愛玲應該知道，廣大張迷們對她後半生的生活有多大的興趣，如果她與賴雅是快樂的，她會像讓大家認識姑姑認識炎櫻一樣地去讓大家去認識賴雅。寫到這裡，我又心疼她起來，套句俗話，紅顏薄命。但是張愛玲從來沒有可憐過她自己，所以我也不用可憐的口氣同情她。

有人曾說：張愛玲應該有個女兒，繼承她一切的才情和慈悲 。但上天只給我們一個張愛玲，也正因此，她是絕響。

夏志清先生的中國近代小說史 ，將張愛玲列為繼曹雪芹之後的小說家，她在文學上的地位，總算讓她生命的盈，溢出了光彩，補足虧去的缺憾。她的人生，是一連串的蒙太奇，下接淡出.....這三個男人...在淡出之外。

（flower  寫於2004年1月)

相關文章：

1. 從對照記看張愛玲的華麗人物

2. 從對照記看張愛玲的戀衣狂